茶叶拼配师钱锺书

1958年,钱锺书在《宋诗选注》中,解读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其中的晴窗细乳戏分茶一句历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钱先生认为分茶即宋徽宗《大观茶论》中的鉴辨,这种说法引来学者蒋礼鸿的商榷。此后钱先生应该对此有过很长时间的斟酌。 1982年,钱先生在新版《宋诗选注》中写了更全面的注解。可见茶文化已成绝学了。

20165月,杨绛去世。很多人重读《我们仨》,惊讶地发现了钱锺书原来还是茶叶拼配高手:我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佣照管一日三餐的时期,除了锺书有病的时候,这一顿早饭总是锺书做给我吃。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在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现在译成立顿)茶叶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至今我们家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快乐的时光。

这两位留学生出国后备尝艰辛,当时留学生群体大多知识结构贫弱不堪,杨绛在《喝茶》一文中披露过,好些美国留学生讲卫生不喝茶,只喝白开水,说是茶有毒素。要想过上像样的生活肯定经历了一番折磨,他们后来总算学会买东西,做几个菜,甚至还会涮火锅,不过,钱锺书学会了茶叶拼配的确让人不敢相信。

茶叶拼配在普洱茶、乌龙茶与红茶中都存在。红茶拼配国内记述不多,这种技艺有点像日本茶道,在中国之外的英国独立发展出了复杂系统。大英帝国的眼界决定了他们的拼配师会将阿萨姆红茶、锡兰红茶、肯尼亚红茶与中国红茶进行拼配。

电影《女王》有个场景,阳光明媚的下午,仆人过来说,首相布莱尔打来电话。菲利普亲王嘀咕:别管他,喝了茶再说。女王迟疑片刻,还是降尊纡贵接了这个不短的电话。亲王怒了:茶都冷了。可见下午茶在英国重要到了何种程度。

但钱锺书的拼配原则让国内茶人有些疑惑: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这种不理解其实源于中国的清饮习惯,而钱先生一家喝的是牛奶红茶。滇红香气高雅,沁人心脾,犹如明星与你大大方方聊了半个钟头。祁红品质最受英国人喜爱,不必细说。湖红现在知道的人不多,吴觉农曾说湖南可以生产同祁门和宜昌一样为国外所欢迎的高香红茶,还可以栽培和发展与云南相同的国际上著名大叶种红茶。品质都很好,但钱先生不注重中国茶最重要的味道,显然还是以英国人的牛奶红茶口感出发,在乎的是与牛奶配合的茶中香、苦、色。

杨绛写茶天真浪漫,坦诚极了。她说,茶味的余甘,不是喝牛奶红茶者所能领略的。浓茶掺上牛奶和糖,香冽不减,而解除了茶的苦涩,成为液体的食料,不但解渴,还能疗饥。 显然提前多年为钱锺书的拼配工艺作了辩护。

杨绛觉得英国人把茶当药,治伤风,清肠胃有些奇怪。这可真是留学生的看法了。福建、广东、广西与华侨的老派家庭里,会将普洱、六堡、福鼎白茶等茶叶存放很多年,都是用来治伤风,清肠胃

杨绛还写过,卢同一气喝上七碗的茶,想来是叶少水多,冲淡了的。诗人柯立治的儿子,也是一位诗人,他喝茶论壶不论杯。在《杨绛全集》《杨绛文集》里,都将卢仝写成卢同,只有在《茶人茶话》里,才被编者陈平原小心改了过来。

留学生身上关于茶的困境有点类似南北朝时代的文化隔阂。南朝人当然喝茶,齐王萧初入魏,不食羊肉酥浆,常饭鲜鱼羹,渴饮茗汁,京师士子,见萧一饮一斗,号为漏卮。南方贵族喝茶就是论斗喝的。粗算一下,一斗十升,汉代的一升大约等于现在的200毫升。一斗就是2000毫升。如果喝这么多白开水肯定是受不了的。所以,北方少数民族惊呆了。

后来北方茶文化井喷,不喝茶的人还是不习惯,把被请去喝茶叫做水厄,意思是碰上水灾了。

北魏元义请南人萧正德喝茶,元义客气地问:卿于水厄多少?萧正德不懂北方流传的喝茶典故,承认自己虽然生长在水乡,可从来没有遇到过水灾。话一出口自然引起哄堂大笑。

今天茶文化萎缩,人们只能记得妙玉讥讽喝茶量大的人为牛饮,其实全世界茶人都是牛饮的。妙玉在曹雪芹笔下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她的结局是必然,不是所谓的悲剧即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她的话不能正面理解。